周盛俊杰谈谈“侯”与“候”-优文馆
周盛俊杰 作者简介
孟德宏,北京师范大学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博士,古典文献学硕士,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讲师。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期刊报章发表论文多篇,主要学术兴趣及研究方向为词汇语义学,对外汉语教学。
作为传统小学的学习者和教学者,在国家图书馆、北京红十字会、厦门教委、北师大实验中学、北京171中学、首师大附小、中关村四小等单位做运用传统小学知识进行传统经典解读的国学讲座多场,受到听众的好评。
孟老师古文功底深厚,对国学与文字研究颇有建树。文章导读
文字是中华文学的灵魂载体,研磨汉字就是用钥匙开启了学习国学学习语文的大门。想要展开对国学的探讨与研究,就要先从文字入手,捕获书海中你所不知道的点滴奥秘。孟老师以“侯”和“候”字作例子,用细腻的文字笔触向各位展示汉字在国学中的地位。还等什么,随老师一起进入汉字的殿堂,领略国学的精华点滴。★
侯与候这两个字长得很像,所以在使用过程中很容易造成混淆。但事实上这两个字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如果弄清楚了,其实是很好理解和使用的。
1.侯
侯这个字的甲骨文字形如上图所示,从厂从矢会意。有学者认为厂就是山崖,所以这个字形最早的意思可能是在山崖下练习射箭的意思。但是这个意思,我们在古代典籍中几乎看不到。所以学界对此存疑者较多。
许慎在《说文解字·矢部》的解释是:侯,春饗所射侯也。从人,从厂象张布,矢在其下。天子射熊虎豹,服猛也。诸侯射熊豕虎。大夫射麋。麋,惑也。士射鹿豕,为田除害也。其祝曰:毋若不宁侯,不朝于王所,故伉而射汝也。可见,许慎认为“侯”的本义是箭靶。
许慎的这个释义,首先是对“侯”这个字的文化释义。
上古社会,“射”是部族领袖必备的本领之一。因此,练习射箭也是贵族子弟的重要学习内容。在练习过程中,由于射者地位等级的不同,用来射箭的箭靶,材料与图案也各不相同。就材料来说,有皮革有布料。《仪礼·郷射礼》中说:“天子熊侯白质。诸侯麋侯赤质。大夫布侯,画以虎豹。士布侯,画以鹿豕”;就图案来说,则有禽侯也有兽侯。《周礼·考工记·梓人》中说:“梓人为侯,光与崇方,参分其广,而鹄居一焉”。这里所说的“鹄”,大小约为六尺或四尺见方,其中位于最中央的二尺叫做“正”。“鹄”是天鹅,“正”是“焉”之省,也就是黄莺。天鹅与黄莺都是候鸟,很难射中,所以用来做箭靶中心的名称,用来鼓励射者。这里的“鹄”“正”就是禽侯,是供一般人来练习射箭用的图案。《周礼·天官·司裘》中说:“王大射则共虎侯、熊侯、豹侯,设其鹄。卿大夫则共麋侯”。郑玄注曰:“侯者,其所射也,以虎熊豹麋之皮饰其侧”。这些图案就是兽侯,是供王公大臣们练习射箭用的图案。许慎《说文解字》中对“侯”的说明,就是根据上述社会事实作出的解释。
许慎对“侯”是“箭靶”的这个释义,同时也是有文献依据的,在《诗经》中较为多见,如:《诗经·小雅·宾之初筵》:“大侯既抗,弓矢斯张”;《诗经·齐风·猗嗟》:“终日不侯,不出正兮”。凡此种种,毋庸赘言。
考之上述两种意见:“在山崖练习射箭”和“箭靶”,我们认为都有一定道理,而且二者也并不矛盾。汉字是汉语的记录,汉语是社会生活的反映。在甲骨文中从厂从矢的字形,其实记录的是远古时代部族勇士们为了渔猎而进行的射箭练习。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些孔武有力之人最终也逐渐演变成为部族领袖和封建时代的贵族;肩负着保卫邦国责任的这些贵族,既是为了保持传统,也是为了现实利益,又不断地进行“射箭”练习。这就使得“射箭”这件事,从最初的实地“操作”,慢慢演变为一种练习“程式”。在练习中,就需要有“人”来设靶、摆靶、移靶,因此,原来从厂从矢的字形中,就加入了一个“人”而变成了“矦”。这样一来,表示“射箭”、“箭靶”的“矦”,就又发展出了帮助练习射箭的人进行“设靶摆靶移靶的人”的概念。能够帮助天子“设靶摆靶移靶的人”当然都不是一般的人。因此,跟本来表示“被刺瞎眼睛的奴隶”的“臣”一样,“侯”也因近身服侍天子而得势,成为了“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中第二等爵位的代名词。“矦”的意思遂引申出“侯爵”义项。
就字形来说,字形的演变,往往是和社会生活的变迁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如果说“矦”这个字形,体现出了构字之初的“笔意”,那么“侯”这个字就是“笔势”作用的体现。
我们知道,“笔意”成功构拟出汉字之后,“笔势”就会开始参与字形的调整工作。“矦”这个字上面那个构件“人”的一撇,和中间那个构件“厂”的一撇,在“笔势”的作用下开始结合,成为一个“亻”;“人”的一捺则和“厂”的一横相互结合,组构出构件“矢”上面的一个新的符号形式,最终,“矦”变成了“侯”。
综上所述,从“矦”到“侯”,该字形所记录的语义信息经历了如下变化发展:
(射箭——练习射箭)——箭靶——侯爵(恭候射箭负责设定摆放搬动箭靶的人)
其中,“矦/侯”字所记录的词语最初的两个义项,由于产生的历史过于久远,在先秦时代就已经逐渐被摒弃不用了。因此,字形“矦/侯”在历史典籍中,主要是“箭靶”和“侯爵”这两个带有名词性质的意义。
2.候
“候”与“侯”同源。
从语音上来说,“侯”是匣母侯部平声,“候”是匣母侯部去声。二者发音完全相同,区别仅仅在于声调。
从字形上来说,《说文解字》对“候”字的解释是:“候,伺望也。从人,矦聲”。“候”和“侯/矦”的区别仅仅在于,“候”比“侯/矦”多了一个字符“亻”。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侯”其实就是“候”的本字。
为什么“候”比“侯/矦”要多一个构字部件“亻”呢?这就涉及到汉字构形中的另一个重要命题:“加符象形”了。
汉字“益”从水从皿会意,意思是“水从器皿中流出”,也就是“倾淌流溢”的“溢”的本字。“益”这个字在使用中,被另一个语音完全相同的词语“利益”的“益”借走,并且一借不还,这就是文字学中所说的“假借”现象;字形被借走的“益”,原来所记录的意思“流溢”就不得不借尸还魂,在其本字“益”(已经含有字符水)的基础上,又加上一个字符“氵”,构拟出新字“溢”,其目的在于强化词源义中“水”的“流溢”这个本义。这个在原有字形中已经包含有构字意图字符的基础上,重新叠加字符以强化构字意图的现象,就是“加符象形”。从已经包含构字字符“人”的“矦/侯”,重新叠加字符“亻”变为“候”,以强化这个字符“人”的意义信息,就是从“矦/侯”到“候”的原因。
那么,“矦/侯”中的“人”被强化的原因是什么呢?上文我们已经分析,“人”在“练习射箭”过程中,主要是做“设靶摆靶移靶”工作的,是直接为射箭者服务的,因此,这个“人”做的行为最重要的特征就是“伺望”——也就是“等着”,“守候着”。“等着”与“守候着”就是“矦/侯”这个字形中的构字部件“人”最重要的动作特征。由此,对这个构字部件的叠加强化,其实就是把这个动作特征给提取出来而独立成词了。这是汉语词汇演变的重要方式之一,即从一个词的义项成为一个新的词项。这样一来,从“矦/侯”到“候”,从“箭靶/公侯”到“伺望”“守候”,就完成了文字视角下字的孳乳,语言视角下词的派生。
“候”是对“设靶摆靶移靶的人”所做动作的强化,因此含有“伺望”之义。那么,最初的“侯”是“设靶摆靶移靶的人”,其动作以“候”(伺望)为特征我们可以理解,而已经成为“公侯”的“侯”还是不是“设靶摆靶移靶的人”呢?他们的动作是不是也以“伺望”为基本特征呢?
实际上,成为“公侯”的“侯”也是以“伺望”为特征的。封建时代被分封的诸侯,都是在为天子守候疆土;其封地也是天子游猎之地。天子巡幸,即是以打猎为基本内容。而打猎,其实无外乎就是一种“射”。所以,从本质上来说,这些“诸侯”也就无外乎都是时时刻刻准备着,为天子的“射”提供“设靶摆靶移靶”服务的。因此说,“公侯”的动作,也是以“伺望”为基本特征。
“候”以“伺望”为义,在典籍中屡见不鲜。《国语·晋语》中有“候遮扞衛不行”这样的句子。韦昭的注就解释为“候,候望”。
在“伺望”项的基础上产生了诸多词语。比如“斥候”。《辞源》对该词的解释是:“放哨。斥,远;候,侦查”。所以,这个词本身还是一个动词。它用来表示“侦查的人”,是“放哨”本义的引申发展。
与“斥候”从“放哨”引申发展为对以“放哨”为特征的人的指称相似,在“伺望”这个动词性义项的基础上,以“伺望”为特征的人,也被称为“候人”。《诗经·曹风·候人》中有“彼候人兮,何戈与祋”这样的句子。这里的“候人”,其实就是以“伺望”为动作特征的人,也就是“道路上迎送宾客的官吏”。“伺望”可以“伺望”宾客,当然也可以“伺望”敌人,因此,《左传·宣公十二年》中“岂敢辱候人”中的“候人”,杜预就注为“候人,谓伺望敌者”。一些文献中,“候人”往往也被省称为“候”。所以,表示人的“候”,其实来源于“候人”,而“候人”的“候”,则主要是表示动作“伺望”之义的。“候”这个重要的语义特征不可以不察。
综上所述,“候”这个字形所记录的语义信息主要经历了如下演变的过程:
(以“伺望”为特征的人)——伺望、等候——探望、守候、问候
其中,用以指称人的意义,由于已经有“矦/侯”所担当,因此,“候”这个字形就主要承担“伺望”、“等候”、“守候”等诸多带有动词性特征的语义信息。
对“矦/侯”与“候”的分析,我们的主要结论如下:
第一、就语言视角而言,“矦/侯”与“候”是一组同源词;
第二、就文字视角而言,“矦/侯”是“候”的本字;
第三、就语法功能视角而言,“矦/侯”在使用中主要用作名词;“候”主要用作动词。二者在作为构词语素去构新的词语时,也基本沿循了这样的语法功能。因此,在对其作出解释时,需要考虑到这样的特点。